文艺批评·网络文学研究专辑|美国网络小说“翻译组”与中国网络文学“走出去” ——专访Wuxiaworld创始人任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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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

邵燕君

本刊特推出“网络文学研究专辑”

特邀邵燕君老师主持

近来，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走红极大提振了网文界的自信，另一方面，也提供了一个反身自认的机会。借由“他者”的目光，我们才能更加准确地认清自己的核心属性，找准文化定位。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从全球媒介革命的视野，来考察中国网络文学的“走出去”，更要在这一视野上，考察中国网络文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在中国网络文学发展进程中，“女性向”最具革命性。当年，伍尔夫说，女人写作需要一间“自己的房间”。并且，还要“五百镑年金的支票簿”。其实，有房子有钱仍旧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个屏蔽了“男评委”的“自己的空间”。至少对中国女性来说，这样一个“女性向”空间是进入网络时代才得到的。在这个“异托邦”里，女人们从满足自己羞耻的欲望开始，突破着性别的藩篱，逐渐发展出一种“网络女性主义”——它和1980年代从西方引入的女性主义属不同脉络，是土生土长的，不精英，却相当激进。这是一场静悄悄发生的性别革命，在幻象空间的深处，YY恣意生长。然而，一旦女人们从潜意识里站了起来，又有谁，用什么手段，能把她们重新推下去？

                           ——邵燕君

网络文学研究专辑目录：

1、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

2、邵燕君、李敬泽、陈晓明：《网络时代 何为文学？》

3、薛静：《穿越重生小说中的现代价值》

4、陈子丰：《女频网文阅读与读者的女性主体建构》

5、王玉玊：《论‘女性向’修仙网络小说中的爱情》

6、高寒凝：《‘女性向’网络文学与‘网络独生女一代’——以祈祷君<木兰无长兄>为例》

7、肖映萱：《‘女性向’性别实验：以耽美为例》

8、《美国网络小说‘翻译组’与中国网络文学‘走出去’——专访Wuxiaworld创始人任我行》

9、吉云飞：《‘征服北美，走向世界’：老外为什么爱看中国网络小说？》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文艺批评

左起：邵燕君、侯庆辰(阅文集团副总裁)、RWX、吉云飞

美国网络小说“翻译组”与中国网络文学“走出去” 

——专访Wuxiaworld创始人

任我行

采访人

受访者

邵燕君

吉云飞

任我行

一

翻译网络小说是从武侠小说开始

邵：我们关注到Wuxiaworld是因为发现上面有很多自发翻译的中国网络小说，就像我们当年追英剧、美剧的字幕组一样来做咱们“追更”的翻译，而且没想到规模这么大。云飞写过一篇比较大的文章来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在各种研讨会上也讲了这件事，各方面都特别关注，并且很惊讶。因为这里面涉及中国网络文学的定位和意义问题，就是在网络时代文学能够实现什么样的可能性？在美国这样一个类型小说已经充分发达的地方，为什么还需要中国的网络小说？我们以前一直在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媒介革命在全世界发生，而网络文学在中国风景独好?这次我们也访谈了几位起点中文网的创始人，基本上还是有共识的：原来我们的文化体制，在纸质出版的时候限制比较多，类型小说没有充分发展起来，正好有了网络，类型小说就发展起来了。

    但在这一过程中，网络这一新媒介到底有什么更特殊的力量和意义?这点我们没法判断，我们只是觉得中国好像在补课。那么有了海外的传播之后，我们想看的是在欧美这样一个有漫长的类型小说生产传统，并且已经很发达甚至很饱和的地方，他们还看网络小说是为什么？要在这儿得到什么？我们就预见到这里边可能有什么网络性，什么中国性，甚至世界性。在这个意义上，才说到网络文学作为中国最有代表性的主流文艺在全世界的主流文艺中的特殊意义和地位，这是我们现在最关注的一个问题。当然具体的数据啊，还有海外读者的评论和反馈啊，也都是我们特别关注的。

    RWX的Wuxiaworld，上面可以阅读到类似《武极天下》、《斗破苍穹》等国内热门武侠小说的翻译版本。

任：我今天主要是来分析一下我的个人经验。我之前的职业是外交官，翻译更多是爱好，对中国网文的历史和现状，我的了解肯定要比你们少太多了，我现在能介绍的就是我了解的欧美对于中国网文和Wuxiaworld的一些看法。我们这些人最早来自美国的一个Spcent论坛，当时主要是讨论和翻译武侠，包括武侠电视剧和武侠小说。我们十多年前看了大陆流传过来的武侠电视剧，就想看看武侠小说是什么样的，但当时几乎没有任何武侠小说是翻译成英文的，唯一一本《鹿鼎记》的翻译水平也不怎么样。像在美国和东南亚有很多华侨和华裔，他们的汉语水平是可以说可以听，但不会读不会写，说难听点就是上千万个文盲。但我们这些文盲也想看看那些改编电视剧的武侠小说原本长什么样，是零八年的版本对，还是零六年的对，还是零二年的对，所以我们开始翻译。通过六七年时间把金庸和古龙几乎所有的小说都翻译完了，但读者不是很多，尤其刚开始的时候，更新一章花我们半个月时间也许就几百个点击量，读者真的很少。

邵：你们看武侠电视剧的都是华人、华裔吗？

任：对，可以说我们刚开始那一批人百分之九十都是华人和华裔。

邵：是想通过看电视剧继续学汉语吗？

任：也不是为了学汉语，就单纯是好看。这里面一大部分人来自东南亚，那边华裔特别多，他们对亚洲和中国文化还是很感兴趣的，但大多数都是文盲，只会听说，不会读写。我们在论坛上也是很随意的翻译，基本没有组织性，经常是大家接力翻译。渐渐地把那些武侠大家的小说翻完之后，有大概一年时间翻译活动几乎停止了，因为看过的那些电视剧的原著都翻译完了。直到某天一个人突然说他最近在关注中国的网络小说，要分享一下，问我们喜不喜欢，这个人是越南华侨，他翻译的就是发布在起点中文网的《星辰变》。最开始大家还纷纷表示不是武侠不看，但随着他翻译得越来越多，也就慢慢有人看了，看着看着觉得挺有意思的。比如我就是看了《星辰变》后发现还不错，就去看了“我吃西红柿”的另一部小说《盘龙》，然后开始翻译《盘龙》。

  网络作家“我吃西红柿”作品

    可以说是《盘龙》第一次引起了国外读者对中国网络小说的兴趣，首先因为《盘龙》是一个很西化的作品，像里面人名都是西式的，读者看到就比较亲切。很多西方读者都说，读之前的中国小说包括武侠小说都读不进去，光看那个名字怎么发音都不知道，对人物也完全没有代入感。但《盘龙》很不一样，我渐渐就发现一天点击量有十几万了，就想能不能自己弄个网站，毕竟也有了那么多读者，这样各方面也都简单一点，比如上传文章我都可以控制得好一点，论坛毕竟是一个比较粗糙的上传文章的方式。网站建立是在2014年12月22日，刚开始一天有十几万点击，因为我翻译的不错读者比较多，慢慢地也有其他的译者想加入进来。我最初取名武侠世界，本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更多的小说拉进来，这样就渐渐地从一部到五部再到十部，现在有了十八部，这里面主要是来自起点中文网的，只有两个纵横中文网的，两个17K中文网的。

二

武侠是过去唯一走到海外的中国文化

吉：您能介绍一下您自己的经历吗？

任：我美国外交部工作了七八年，22岁考进去的。当时加入外交部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希望能为中美关系做点贡献，但是一会儿派马来西亚，一会儿派加拿大，始终没派到中国去。

邵：您父母是哪里人？

任：我老家是四川的，我父母八八年到美国去读博士，可以说是“文革”过后第一批去美国读书的人。我是八六年出生的，八九年被带出去。我在家里，和父母说中文，在学校跟同学们说英文。不过在家里说的都是些厨房中文，今天吃什么啊之类的，所以没什么词汇量——因为平时在家里也不会谈其他话题。我还记得第一次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当时很确定这些人说的是汉语，但我怎么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呢？我在美国接触到的中国文化，主要是武侠、功夫什么的，但那些大都来自香港，全是粤语。因此经常就是我跟我妈看电视剧，一边看，我妈一边帮我翻译，因为我既看不懂汉字也听不懂粤语——这也是我接触翻译的开始。其实我决定做翻译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以后我看电视剧不用总回家看。我上大学修了3年中文补习班，也都是为了提高中文水平，这跟中国的武侠电视剧有很大关系，武侠可以说是过去唯一走到海外的中国文化。

邵：你从大学开始才学汉字？

任：在家里学了一点，但是学多少忘多少，因为平时用的机会太少了。大学就开始上了些汉语课，我这8年虽然没有在中国工作，但是通过做翻译，可以说是保持了我的中文水平。从金庸古龙开始翻译，其实我是从难到易，因为翻译金庸对一个译者来说真的很难，但是古龙就比较简单，现在翻译网文就更轻松了。我的经历就是自己对中国小说感兴趣，翻译也是想让自己更充实更方便地享受自己喜欢的东西。

三

快感是文化输出的基础

吉：在您的读者里，他们对中国文化有没有一个由浅到深的接受度的变化？

任：有，但是很浅。就像很多人对日本的印象就是忍者、剑客之类的，对中国文化有些好奇，但是愿意更深一步了解这个文化的还是比较少。如果中国网络小说和中国文化真的能不断扩大影响，再过二三十年，或许一部分概念会被更多人认识，比如《卧虎藏龙》让人多了“轻功”这个概念。但这也会带来误解，有些人不懂轻功，就只觉得这个能够在树上飞，在水上漂。甚至有一个编辑跟我说，《卧虎藏龙》里的功夫是撒旦造成的——因为只有耶稣才能在水上走，你在水上走，那你就是恶魔。

吉：但是起码能够有一个窗口，让他们看到这些东西。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任：就像现在美国看火影忍者的也特别多，观众现在对日本文化的了解或许不多，但多接触一些，再吸收一点，这样对于一个国家的文化会逐渐产生好感，而不是学到多少。

吉：情感上的亲近，这特别重要。

邵：首先是各种快感，可能是从原来的脉络来的，然后才是好感，最后对这个文化有亲近感。

任：直到现在，如果你问大多数人对中国文化第一个想到什么，他们会说功夫。因为李小龙、成龙的功夫片也在美国运营几十年了，所以他们一想到中国，就会想到功夫。

邵：以前可能很多人对中国文化还停留在“奇观”，但是通过您的介绍，这些网络文学的读者他进入到快感了。

任：对。

邵：我们的中国文化输出一直没有跨过这一步，莫言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但中国文学并没有进入外国主流读者的日常生活，更没有打通普通读者的快感通道。其实快感是最基础的——你现在再想美国的好莱坞是怎么打入中国的，首先中国和他们都不一样，是后发展的国家，所以欧美日韩，对我们来说在文化上都曾经有一种优越感，但是从最基础的层面来讲，也是打通快感，比如我们看好莱坞的时候，有人也说不上什么，就是有快感。从今天的大众文化的层面来讲，快感是最基础的东西。从您的网站来看，到底给读者什么快感呢？这些快感中有的是不是原来就没有，是跟网络有关的新的快感？

任：我觉得国外读者得到的快感和中文读者的没有区别。

邵：就是情节？想象力？新鲜感？

任：我觉得目前最重要的是新鲜感。因为中国的这些武侠玄幻对国外读者来说是崭新的，像修仙这个概念在西方也是没有的，再过几年我不知道这种新鲜感还有没有，但现在还有。

邵：但还是有所不同。你们是从武侠开始，从原来的出版传统来讲，金庸、古龙在文学上是很高的水平。但是今天的孩子，可能很多人都不能再进入金庸、古龙了，武侠的整个文化元素还有节奏可能跟今天不大一样了，太慢。某种意义上我们对金庸的概念，比如庞大的体系，那是相对于我们那个时候而言。我们小时候读过的最长的《红楼梦》是三卷本，但是天龙八部就比它长一倍，那个世界相对于我们来说是庞大的复杂的。但是今天，如果读三百万字，从网络小说进入，再去读金庸的小说就会觉得不够恢弘、不够多、不够大、不够劲儿。

吉：想象力不够，格局也小，就是江湖和庙堂，仅此而已。

邵：我就在想，如果今天金庸上网络的话，也能写三百万字，而且不水。就拿《天龙八部》来说，他如果把每个故事的支脉和每个人物的侧面完全展开，也能写三百万字。对纸质书，《天龙八部》已经是极限了；对网络小说，它的长度和密度都不够。中国的网络文学对于西方读者而言，它提供的快感里也包含了网络时代的节奏吗？

任：是有的，但是我们的读者还是小众，如果你要说携带着一个时代的节奏，那你必须看大众，这可能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RWX的最终梦想就是做出一部影响力媲美《哈利·波特》的中国网络小说。

四

越是中国的，可能越难走出去

吉：现在翻译过去的网络小说里面似乎没有中国性特别明显的作品，我把现在所有翻译的书单过了一遍，就没有一本是历史小说，没人有能力把它翻译出来。这是因为中国性越强，就越难翻译，读者也越少吗？

任：这也是为什么我说金庸、古龙很难翻译，而且直到现在读者都还很少，因为他们太中国化。而现在很多玄幻小说，吸收了西方文化，尤其是游戏文化，容易让人觉得熟悉。如果你一上来就写什么奇经八脉、文言文，别人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很难受读者欢迎。

吉：读者进入确实很困难，但如果他进到里面，或许也会发现中国文化是对他们有用的，这可能是一个漫长的由浅及深的过程。猫腻就是一个具有很强中国传统风格的网络作家，我观察到Wuxiaworld里是没有猫腻的小说的，但在其他的小网站上却有，这是为什么呢？

任：猫腻的文笔很好，但就是因为他文笔太好了，所以有两个译者翻译了一会儿都放弃了——太难了，于是我就没让猫腻的书进来。所以确实还是小白文翻译起来简单，因为它写起来就简单。再说句老实话，翻译，除非你自己有语言天赋，别人写得越好，你会越有压力，因为你会想把那种语言的美感翻译出来，但绝不是说你会这种语言就一定能翻译出这种美感，这对译者的要求太高了。

吉：所以压力很大，单纯靠兴趣和市场是没有办法的。

任：两个译者放弃了，现在第三个刚开始翻。

邵：你们翻译猫腻的是哪一部作品？

任：《择天记》，翻译得很辛苦。

邵：那你们原来都翻译完了金庸、古龙的小说，没在这网站上放吗？

任：有一部几乎全部是我自己翻译的，就是古龙的《天涯明月刀》，我特别喜欢这部小说，所以放上来了。

吉：那《天涯明月刀》的反响怎么样？

任：有人读，但是少。

邵：为什么呢？

任：第一是短，很多人想看长一点儿的；第二，风格还是太不一样，有很深的隔阂。虽然古龙比金庸更受欢迎，但还是难。像金庸小说里描写了很多关于中国历史方面的，如果你本身对中国历史感兴趣，会觉得很不错；但如果不感兴趣，就会觉得太麻烦。所以大体而言，在西方市场，金庸古龙的小说还是赶不上这些新一代的网络小说。

Wuxiaworld上仍能见到RWX此前翻译的古龙武侠小说

《天涯明月刀》

邵：快感的前提是一种熟悉感。

任：比如有人进来，说我刚听说你们这儿有小说，我该从哪儿先开始？很多人就会说，你从《盘龙》先开始。因为《盘龙》一来是完整的，二来都是西方名字，会很有熟悉感，就像初级版；读完了它再去读像《我欲封天》这种小说，就像是升级版。

吉：一定是有一个逐步的深化的过程。

邵：是啊，好几百万字的一个培训，不短了。

任：所以在最初翻译的时候，我就觉得《盘龙》应该比其他书要好一些，因为比较西化，所以会从《盘龙》这本小说开始尝试翻译。但单纯凭市场的喜好，越是中国的，可能也越难走出去。

完

（感谢媒后台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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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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